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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其说是“树说沧海”,不如说是我替它诉说,替它不平,替它呜咽,怜惜它,怀念它。因为树被斫了,没了,还说什么沧海桑田——我都两鬓染霜,它若还挺立,该有数百年了吧。准确地说,标题应该是《亡树说沧海》,但它压根不是寿终正寝,我也不忍心在醒目的位置上加上灰暗的“亡”字,它永远活在我心中,永远活在故乡的心中。离开故土廿年。今夏偶遇几十年一遇的酷暑,突然想到家乡的老槐树下乘凉,想到通城县石南镇赛公村的四合院去歇息。

车开到村头,我一时迷路了,挺直一排青砖红瓦整齐的村舍,干净、利索,似小康的模样。我猛然觉得少了什么,那棵在风头祈望、接纳游子的老槐树呢?表姐迎我而来:槐树早斫了。要建新农村,要建一个工程。啊,那种心痛的感觉,不亚于失去至亲。我黯然挥泪,这是献给故乡最伤感的见面礼。我仿佛看到老槐告别世间的长泪,那是被戟伐时汩汩流淌的汁液呀。“槐”音同“怀”,即怀念远方游子,没了槐,就像没了母亲的孩子,孤独无助。树下是家,树在家在,是远程的出发点、归根的落脚地,树长千年,落叶归根,树是游子的精神皈依。槐树下,是我童年的乐园。放学时分,老师护送学生到树下,我们在树下捉迷藏踢毽子,嬉笑打闹,直到日落西下,灰头土脸各找各妈。多少次,我站在树下,眼巴巴盼望赶集回来的妈妈,给我带把子糖、布娃娃;等候从北港穿山越岭看望我们的姨妈。

那棵树是家的方向。十里八村衣锦还乡的、嫁娶婚丧的、寻根问祖的、探亲访友的、栽禾割谷的,老树是参照物。大雪封山,在盖过脚背的雪地里,向着银装素裹的高高挺立的大树一直走一直走,尽管峰回路转阡陌交错,总能走到家,影影绰绰树是心中的定位。老槐是迎宾树,也是送客树,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。送君送到大树下,心里几多知心话,拱拱手,揖别经年的老友;挥挥袖,作别天边的彩霞,长风浩荡归雁无期,踏平坎坷珍重万千。槐树挺立村头,屹立冲天,如戟如柱,树蔸三人合抱不来。无人知道是候鸟衔来的还是随风飘落的种子长成;无人知道树轮多少,一辈又一辈,默默地见证村庄的盛衰变迁。树梢高耸入云,留得住雾霭,歇得下飞鸟,树冠,是南归的燕们温暖的窝;枝丫,蝉趴着“嘒嘒” 唱歌;树下,拴着牛,牛眯西着眼打盹,树干被牛绳狠狠勒进一圈;风车磨盘、石磙石碾,千转百转总有固定的半径,千圈百圈不离轴心,动或者不动,它待在那儿,岁月静好。

槐树粗硕的根茎似钢筋,深深扎入泥土;高大浓密的华盖如一把巨伞,荫翳蔽日,多么烦躁的酷暑,树底下永远是那么透凉。老当益壮,槐花照旧在一夜之间一股脑地冒出来, 千树万树“槐花”开。它没有柳树的婀娜秀美,松树的浓郁苍劲,枫树的层林浸染,但有一种日月每从肩上过、山河但在掌中看的淡定从容。苍槐是时光的刻度、历史的印痕,向岁月诉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,而依然保持一颗青翠圣心,经历了风霜雨雪仍挺直一尊铮铮傲骨,与日月同辉,它是乡野一隅的精神标杆、历史印记。树下的土地,被大伙蹭得平整光溜。树下总有人放几条长凳。冬日,妇女们在树干上牵一根绳子,晒衣被、家什,晒雪里蕻、萝卜,各晒各的;夏夜,铺一竹床搁一藤椅,艾叶熏起来,刮嗑的码长城的,各玩各的。

粗壮的树干上架设过高音喇叭。学大赛的年代,它高高在上吹着:“加油干哪嘛嗬嘿,打胜仗那嘛嗬嘿……”方言歌响彻云霄;参军的出行,它激昂高歌:“送战友,踏征程……”;公社开会、出工,它呼唤着;村里开屋场夜话,它下达通知。围观最多的是放电影,喇叭提前播报,幕布被皱皱巴巴地拉扯在树干上,胶片机吧嗒吧嗒转圈,柴油机哼哼唧唧冒着热气,电影声音也是从喇叭传出。一屋场人围着树,歪着脖子、揪着头正反两面看电影,里三层外三层,总有人自作聪明猜测剧情。不知哪年哪月,应着古树的灵性,乡亲们在树下建了一个庙。正月初一,善男信女虔诚地来到槐树前,给它披红挂彩,走进庙里点一炉香,烧几张纸,磕三个头,放一串炮,祈福的,求子的,保平安的,将深深的牵挂与念想默默吐露;母亲在黑夜唤着乳儿的名字,为受吓的孩儿收魂;偶有灵柩停放一夜,天麻麻亮,披麻戴缟的亲人簇着八抬沉重地上山。

疫情暴发那年,我和先生的本命年,我们穿着红棉袄去庙里许愿,祝愿和顺安康,瘟疫早日散去,甚至祈祷在美国留学的儿子平安无恙。你信或不信,成或不成,祈愿在那儿,心之所向。千年古树让这一方人们的夙愿有所寄托,终归是好的吧。最热闹的是每年的元宵节,赛公村的老少爷们在树附近闹起了赛锣赛亮。赛公赛公,应是取公公、壮汉们好拼好搏之义吧。从十四就有了预热,古树上就挂起了大红灯笼。在一块大平地上升起一堆大大的篝火,干柴烈火,噼里啪啦。在庙里祭拜后,12个参赛队敲锣打鼓赛起来。每家油灯点起来,火把烧起来,希冀薪火相传,家庭兴旺。村庄如天上的街市,人们赏灯猜谜,铆足劲赛声响、比速度、拼耐力,你追我赶此起彼伏,擂鼓似热锅炒豆,又似电闪雷鸣。个儿矮的小屁孩,早爬上槐树梢把热闹尽收眼底了。赛锣赛亮已有800年历史,已申请了省级非遗。槐树见证一切。或许老槐与赛锣赛亮出自同代,一株植物,一个赛事,两个不相干的物件,就这样联系在一起。

在老槐树下,还留下红色印记。据说,革命先辈钟光期、陈寿昌曾转战这里。还听爷辈们讲过抗战故事,1942年的端午节,日军到石南与国民党交战,国民党的一个排以古树作掩护进行伏击。日军飞机低空搜索,但就是因为遮天蔽日的槐树,挡住了飞机的侦察视线,没有发现埋伏在日军眼皮底下的抗日战士。鬼子进村扫荡,还抓了4个村民做挑夫。所幸,这4个村民与日军斗智斗勇,平安回到村口的老树下。这些故事,是否载入史册无关紧要,重要的是,有灵性的古树护佑着一方平安。槐树深深地植进了我的心田。可是,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?我不敢想象,它訇然倒地的那一刻,那铜铸铁造般的躯干,是怎么被戟倒的,那一锯一斧是怎样开膛破肚的?那墨绿枝叶是怎样化为尘埃的?有没有人数过它截面的年轮?

现代生物学可以截枝复制一棵树,但复制的只是外表,唯有年轮无法复制,那是一长串生命密码。而一棵新生命成为古树,也要千百年的轮回。当我们沉醉沧海变桑田的美景,陶醉山河改道的巨变时,不要忘却山有神,水有灵,树有魂,天生万物,道法自然。现代建设在吞噬自然资源与美景,人类其实是在损坏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。珍惜身边每一棵小生命,若干年后它也会成为参天大树。对自然心存感念和敬畏,需要一种文化觉悟;如何让开发和保护并存,不刨千年根、不废万古流,需要一种文化警醒。为保留一棵百年腊肠树,株江新会区“屋藏古树”;黑龙江东阳镇,为避开古树群,绕道修通山路;为留下一棵国槐,车流潮涌的主路一分为二,发生在北京的天宁寺桥……凡此,是人和树和谐共生的经典定格。在生态环保的赶考路上,人与自然怎样美美与共,是一道道德的考试题。两行清泪,还未风干。古精灵游走于乡野。它轻叹一声,山岗呜咽。有的人活着,他却死了;有的树死了,它还活着!

杨华,湖北通城人,咸宁市税务干部,湖北省作协会员,《乡土作家》副主编。作品涉猎散文、小小说、诗歌、报告文学等,发表于《中国税务报》《湖北日报》《楚天都市报》《长江文艺》《楚天风纪》以及“人民日报”“党报头条网”“湖北日报”“乡土作家”等网络平台。获国家级、省级、县市级等各种文学奖,最高获国家级一等奖。

编辑:孟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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